瞻云 第107
几息风过,披风袍摆涌动,似堤坝水潮,她欲启口先言,却听他已经话落。
“我想回长安。”
五个字,尾音带颤,颤音声中,吐出更多话来。
“无论是十五岁时,父母族人要我入京畿奉守储君,还是及冠那年留守皇城夺权以谋,亦或是三年前出走长安来到这里,皆非我愿。这一生,至今三十载,我一半的人生,皆非我愿。全是形势所迫,全是为人而活。”
分明是怒吼出口,却低沉压抑,经风即散。唯有抓握在她臂膀青筋突起的双手,和落入尘土的泪水昭示他的隐忍,“如今,我想为自己活一次。我想回长安,回去我心爱的人身边。我可以不要名分权势,我就是想离她近一点,想日日看见她。”
“我想回长安,可以吗?不必现在就回,等五年任期满,或者等你不再忌惮,你给我一个日子,让我觉得人生有期待,活着有意义……社稷,大义,江山,百姓,我都努力维护过了,我不想做圣人,也不想做英雄,我就想做个普通人……可以有普通的情爱。若实在不可以,也请你哄一哄我,让我幻想着期待……”
语无伦次。
他垂首埋在她肩头,手拥她腰腹,眼泪滴入她心里,“我装病,我弄疼你……不过是知你来去匆匆,想留一点回忆,想让你留一点感觉……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。”
“你可以日日见到我。”江瞻云抬起双手,抚他背脊,揉他后脑。
神爵四年的中秋后,她已经不再传召闻鹤堂。
神爵五年正月,她通知宗正和少府卿,不再纳新。
七月夜中,得中央官署传信,黄河决口,青州水患。是夜,四个时辰议会,结束时天光大亮,决定从朝中直接派人增援。但分两拨,一拨备辎重而行,一拨以先锋急救。先锋官的人选了三位,让她择定,被她全部弃之。她让庐江监国,自己做先锋先行。
若只是因为社稷黎民,她有的是文官武将,完全不必亲来,无非是还为一桩私事:
——她思念他,不要在庙堂金殿上被动又绝望地等待消息,不要再在旁人口中听他模样,不要再与他生死相隔,不要再有遗憾。
于是,离京,出关,过州,绕山,涉江,千里而来。就是为告诉你,“我来接你回家。”
八月天寒, 堤坝风沙大,河水涌动,薛壑没有听清江瞻云的话。即便她离他那样近, 手抚他头, 按她肩上。她侧过面庞, 与他耳鬓厮磨, 对着他耳畔把话灌进去。
不可能没听清。
风一阵阵吹, 沙尘迷眼。
薛壑抱紧她,移口去她耳畔。
“作甚?”江瞻云“嘶”了一声,手捂耳上, 恼怒地推开他。
薛壑咬了她一口,齿印落在薄薄耳垂上。
他也不应声,低头看地上砂砾、靴上云纹, 嘴角一点点勾起,星眸朗目浸了金堤的水,亮晶晶发光。
反正有夜色遮挡面目神态。
他甚至还挑了下眉。
心跳没有平缓, 还在砰砰地加速。他很想让她再说一遍, 再一次确定真假。
但寒凉秋风吹得脸发烫, 开口成了“那銮驾几时回?”
随话出口, 他抬起了头。
江瞻云看他又看天,最后环视四下, “你总得一轮任期满了, 再不济总得将这金堤修缮完成吧。见色忘义, 急躁不稳,可不是薛氏门风。”
薛壑笑意愈盛,唇瓣还有些哆嗦,“你果然是要我回去的, 那就成。何时回去都成。”
江瞻云张口不知说甚,抬头又看了一次天,转身回去棚舍。
薛壑在后边不依不饶,“銮驾几时回?”
江瞻云已经走到门口,屋内昏黄烛火映照她半边面庞,实在不想与他说话。
“我不急着回去……”薛壑开口解释,头一句就被江瞻云瞪了一眼,他也不在意,只继续道,“就是因为有任期在,有修金堤的事在,那不是至少还有一两年吗?你说要接我回去,但銮驾总不能设在这处这般久吧?若是这样久,得开琅琊行宫,我得去安排。若没这般久,你便不要逗留,早早回去得好,哪里都比不了京畿安全。”
薛壑顿了顿,“我的意思,你还是早些启程吧。”
江瞻云深吸口气,狠狠翻了个白眼,踏入屋舍在饭案前坐下。
自入棚舍门,她就走在前头,薛壑随在她身后,看不见她掀眼酿火的瞬间。但杵在屋中的唐飞直面迎候君主,看得一清二楚。
本就震惊天子骤然的驾临,这会观其面有不悦、似酿雷霆,堪堪往后退了两步。却又闻一声平和不过的话响起。
“我饿了,还未用膳。”
所幸作为三公九卿之亲卫、高门家主之心腹,已经练就了听话听音的本事,何况这话中一个“我”字,说明一切。
“公子,陛下让您侍膳。”唐飞退下如影,过薛壑身边体贴万分地悄声提醒,还不忘拉一拉他衣袖拽他回魂。
案上摆着同民夫一般无二的饭菜,若说有何不同,便是还有七八个生鸡蛋。
薛壑走过来,将一篮子鸡蛋飞快掩下,看着膳食有些发懵,“……我热一下吧。”再不济总不能给她用温凉的饭食。
但棚舍简陋,只有一个炉子坐着沸水,一盆盆热不知要到何时。
薛壑看着那几道菜,蒸葵菜,藿菜鸡蛋羹,鸡杂汤,略一思索换了一个稍大的锅来,将三盆菜都倒到了一起。
江瞻云眼角抽了抽。
恐屋中火大多烟,薛壑将炉子拎在外头,柴薪点油,火苗瞬间舔锅而起。待他回屋转了一圈没寻到铲子只好拿箸翻搅时,汤水都快收干了。
江瞻云站在门口忍着腹中饥饿,“如此明火,怕会引来虎狼。”
“这处乃平原,距泰山两百余里,何来野兽。就是来了也不怕……”薛壑这会接话自然,隔着窜起的明耀火焰看她,用眼睛说,“有我呢。”
——薛氏子骑射俱佳,是大魏女君的最后一道防线。
江瞻云抵靠在门边,仰头看月朗星稀,拢了拢身上一件棉质的背心,指腹在绵密针脚上摩挲,遥遥见得三两人影跑向这处,含笑回了屋中。
“薛大人怎现在起火,可是饭菜凉了?早和您说了,您不用自个动手,来妾处吃一口便是。”先前送鸡蛋的妇人一下夺过他的箸,一边翻搅一边催促,“这都要糊了,您赶紧去舀些水来兑上,还要一些盐。”
“是、是来帮忙,膳食很快就好。”薛壑入内匆匆看了江瞻云一眼,望之觉她仿有些不对劲,然也来不及细想,跑出来添上水,有些尴尬道,“没有盐。”
“我来,我来。”是方才送小黄鱼的妇人持了锅铲调味过来,将前头一人拂开,麻利翻炒了几下,“薛大人,取个盘子来。把小黄鱼也端出来回下锅,估摸也凉了。”
“薛大人——”待薛壑出来,俨然又多了一人,是个十七八岁的女郎,含羞带怯道,“阿母说,您这仿佛有客人,让妾给您添个菜。”
她低着头,将一个用布盖好的篮子递给他,“还有、还有……夜寒风大,您记得添衣。”
薛壑恍然,那衣裳是她制的。
即便晓得屋中人不会吃味误会,即便自己已经推拒多次以明心志,然这会气氛深重,薛壑还是大气不敢喘。
僵了几瞬,回神笑道,“有劳诸位,正好我夫……”
正好夫人来了。
江瞻云一手跨着篮子,一手端了那盆小黄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