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瞻云 第100

 

所以他难过,伤心。

所以在自己寝屋外,种了这样两树梅花。

“公子说,只要它们能开花,能让他看到,他就很高兴。”红缨缓步跟在后头。

江瞻云没有回首,淡淡道,“朕没有招随侍。”

“老奴知道。”红缨不再随行,却一下跪了下去,“是老奴又见您来,老奴实在忍不住,欲求陛下。”

“求陛下,让公子回来吧。哪怕回来了再去,老奴年纪大了,实在、实在想他!”

极普通的话,江瞻云却听得心头发怔。

她愣了许久,有些恼怒地回首,眼神中酿起难得的委屈,“他不是被问罪流放,他是两千石封疆大吏,他可以回来的。年末论政,节庆问安,他都可以回来的,我没有、没有不让他回来!”

三年了,他为什么不回来?

天幕低垂,铅云压顶。

长安城东直门外,停着一樽棺椁,里面躺着一具尸身。

面目全非,尸僵遍体,皮肉腐水,淋漓滴答。

女帝从御辇下来,在棺椁前看了片刻,往后退开一步,抬手示意人上前。

是从三司处抽调的十二位顶尖的仵作,要验明正身。但因从边地运回,已经数十日过去,根本验不出什么。

但是天子之命难为,仵作们只得硬着头皮上。从头围,肩宽,腰身,足长,凡有数据记载的,事无巨细皆反复查验。

在第五个仵作上前丈量的时候,天空开始落雨。有一人着紫袍,紫绶金印,上来给天子打伞。

但是雨越落越大,即便宫人侍卫纷纷上来撑伞,雨水依旧浇淋她衣袍,直冲她眼眸,代替眼泪趟过面庞。

她从侍者手中接了伞,上前给棺中人遮挡,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。

听仵作回话,确定是他。

是他。

……

江瞻云从梦中惊醒。

自从御史府的梅园回来,至今七月里,她做这个梦已有数回。

梦中的女帝生就一双杏眼,眼下一弯新月似泪痣,不是她,是百年前的文烈女帝。棺椁中的人也不是薛壑,是被以谋逆弑君杀子钉死在史书上的苏丞相。

在兰台隐约的密史中,江瞻云原读过这对君臣的故事,苏丞相并没有死,只是远遁敌国为君取药。后来他们还是谋得了相守数年的时光,一直到白首。

但文烈女帝诸多遗憾,因寒门士族的对立,因朝代更迭的冲突,因世俗不容的禁忌爱恋,曾生离许多年,岁月被蹉跎。

江瞻云坐在榻上喘息,她与薛壑间,原没有那样尖锐的矛盾,没有那样多的不得已。有的那些恐惧、抗拒、权衡利弊,她已经消除的差不多了。

“陛下——”因她近来多番梦魇,穆桑值守多些。

这会闻她声响,匆匆入内,点灯挂帘,给她拭汗奉茶。

屋中亮起,江瞻云垂眸便看见床榻畔的案几上,那条从神爵元年就开始制作的腰封,如今已经收尾,只需织嵌玉石珠贝即成。

但她弃了寻常的珍宝珠玉。

很幸运,历经四季交替,那颗翳珀终于在今岁六月被她培育出来。

——遍体玄黑温沉,内呈赤艳生光,清润通透。

这几日,她正将它一点点织嵌上去。

夕照台紫檀柜中的礼物,尺寸从襁褓婴孩到豆蔻少女,她穿不得,但确确实实是给她。

给十三岁以前,他不曾遇见过的她。

象牙箱中的褥子、氍毹 、挂毯一应寝殿之物,是因为她说了要立他为皇夫,他才有勇气备下。

他想和她过一生。

外间晾满的张张兽皮,做箭囊鞘、制幡旗,包裹朝贡礼盒,显大魏国威,已经同她个人全无关系。是他后来决意出走长安时所备。

不能再和她相关,便和她的山河相关。

他为何不回来?

是国之封疆大吏,自然随时可归。

但于她,在心底被流放,当然回不来。

“朕织得好吗?”江瞻云捡起针线,继续绣起来,心慢慢静下,“等绣好了,送给薛大人。”

“好看。”穆桑颔首,“但是陛下,翳珀是王爵才能使用的东西。”

“朕知道,今岁末朕就召他回来。”

她抬起头,一双凤眼熠熠生辉,垂眸落针,面泛霞色,“今岁朕已经二十又八,他也都而立了,人生就要过半。”

中央官署的钟磬之声是这个时候响起的。

夜间击鼓传音,唤君主,召群臣,多来是边地战事突起,州郡灾乱骤生,需朝中支援。

江瞻云手中针歪过,刺入指腹,一颗血珠溅出,晕染在腰封。

果见这日轮值的太常常乐天疾奔入殿回禀,“陛下,黄河决口,祸及青州,下游平原郡十三县已经被淹了大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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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有话说:来啦~

黄河大面积决口发生在神爵五年六月初。

距离薛壑在神爵二年十月设想大修金堤, 过去两年八个月。

距离他在神爵三年四月凑出一万斤金开始施工,过去两年二个月。

距离天子在神爵三年八月传旨下令大修金堤、拨来五万斤金,过去一年十个月。

而根据河堤使者、河堤谒者、河堤都尉等十余位专司修缮堤坝的官员做出的方案:全线大规模维修长达一百二十里的金堤, 集役工一万, 少则八个月, 多则一年可成。也就是最晚在神爵四年五月, 可以竣工。(1)

【神爵四年五月竣工】

薛壑在神爵三年二月得到这个日子的时候, 难以形容心中的激动。却是面上无澜、眼中无波,努力控制心跳,于彼时四月底按计划开工。

之后, 心中唯一所虑便是钱谷,亦准备于同年年末向天子陈禀。

——初步所需四万金斤,若一下无法拨出这样许多, 可先拨一半,隔半年再拨一次,总之有缓减时间, 容彼此喘息、容彼此想法子。

却也不曾料到, 开工不过三月, 八月里天子使者就送来钱谷五万斤金, 连同大修金堤的旨意。

唯有楚烈知晓薛壑彼时的失态。

他设宴款待他,破例饮了酒。

边地不比京畿, 又是仓促摆出的一顿膳, 汤食寡淡不打紧。楚烈三千卫出身, 多羁旅奔波,食干粮,宿荒野,又受过伪朝五年仰明氏鼻息苟且的磋磨, 也算吃过苦。但平心而论,他当真没有饮过这样差的酒。

他多饮清酒。荒途中,酒烈可取暖;宫墙下,酒烈可浇愁。

实难想象,这个出生在锦绣堆中、身后母族几乎可以和皇室共天下的世家子,在此竟饮浊酒。

酒盛在碗盏中,酒糟、米渣未分离,酒液黄白浑浊,入口粗粝无味,一点酒气隔靴搔痒。

但薛壑却喝得痛快,许是驰马大半日赶回口中干渴,许是一日还未来得及进膳腹中饥饿,他连用了三碗方歇。

用得急了些,气息微喘,面上浮红,神色露出两分久违的少年窘迫之态,“……失礼了。”

话落,却又是一番意气风发,提起酒坛,给他倒酒,再续给自己,“黄河每年六七八这三月最易决口,我来这两年,去岁入暑,可谓无知者无畏,后见当地百姓五月存粮储薪,垫高屋基,设挡门槛,心中隐生忐忑,盼这三月赶紧过去;之后一年,更多地了解水患和当地民生后,今岁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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