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71节
“羌王叛变,已为我斩于刀下。羌族内乱,需可汗定夺,稍有延误,诸位担当不起。”
语罢,扯开马上皮囊的抽绳,一个乌血凝结成块的头颅便从中露了出来。
眼见羌王阿密当的头颅,北狄兵神色皆是一惊,心知此事非同小可。
此人不仅一口纯熟羌语,竟能将杀了羌王阿密当,还将头颅收入囊中。那定然是王帐中身手了得的近卫。
一个普普通通的大魏人又怎能去到王帐之中,轻易取得羌王首级呢?
北狄人素来畏强,更是欺软怕硬,犹豫过后,才道:
“你们入城后今夜可不得走动,免得冲撞了我们公主的生辰。”
语罢便挥挥手便将人放行了。
一行人松一口气,猛踢马镫,往内城走去。
只见城内彩绸飞扬,张灯结彩,巡逻的北狄兵比比皆是,戒备森严,一直在排查城中陌生来客。只要稍有疑虑,不由分说就将人扣押。
“这北狄的明河公主,好大的排场啊……”莽机心下一沉。
羌人在云州地位低下,一向不入北狄人的眼。
此番带着大魏人擅自入云州,眼见着到处危机四伏,一旦被捉住,一群人都将万劫不复。为了稳妥起见,只得先寻一个地方暂避,伺机再去牙帐面见可汗。
莽机小心谨慎,静观其变,带着众人四处躲避巡逻的北狄兵。
顾昔潮发觉身旁一直没有传来声响。
待他再回首,便看到那一缕孤魂静立在一处城墙角,白裙飘摇,像是在故地迷路的孩童。
……
暮色四合,沈今鸾仰着头,一寸一寸地环顾夜幕笼罩下的云州城墙。
城墙比她幼时高了不少,北狄人驻防垒高了夯土。西南首的一侧是新补的砖墙,恍若可见,那一日北狄铁骑破墙而入,城墙倾塌,烽火硝烟。
土坡上满山都是连绵不绝的洁白毡帐,占据了高地。汉人住的土屋在山脚,密密麻麻的一片,如同贫民窟一般垒成,凋敝破败。
故地重游,物是人非,沈今鸾神思有几分恍惚。
“我自小在云州长大。”
她忽然开口道。
“幼时,阿爹在城墙边巡防,大哥会抱着我绕着这里的城墙,我不肯回去睡,给我唱军中的歌谣。大哥曾带我摸过这里每一块墙砖,自豪地指给我说,这是沈家祖辈守下来的云州……”
她呆滞地凝望着不远处箭楼下,那一角城墙上有几道撕裂般的箭孔,经年染上的斑斑血污已化作淡淡的暗灰。
她缓缓抬袖,指着那一角城墙下盘踞的榕树枯根,轻声道:
“就是在这片榕树下,我和父亲副将的女儿芸娘,会一道跳皮筋。我的阿爹,他的阿爹,就在城楼上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跑来跑去玩……”
榕树枯烂,人已不再。
“我去京都前,她来见我还大哭了一场,舍不得我走。我们当时还约定,等她成亲我必要回来云州的。她比我大两岁,当时已经许了北疆军中的秦校尉家了,他们一早定了娃娃亲,门当户对,本来也该是一对恩爱夫妻……”
“云州城破之时,也不知道小芸娘在哪里,”她闭了闭眼,呢喃道,“兴许……也死了罢。”
面对今日全然不同的云州,她不敢去想当年会有多惨烈,她只隐隐感到,在城破家亡之时,死去,或许是一个不算差的结局了。
顾昔潮沉默不言,她举目远眺,黯淡的视线里,云州浩荡,故人长绝。
“虽然十五年过去,我在云州的亲友都死绝了。至亲至爱,都不在了。”
而后,鬼魂空洞麻木的眼里渐渐亮了起来:
“但有一个人一定还活着。”
“何人?”顾昔潮面沉如水,声音低哑。
“供奉我香火的恩人。”沈今鸾抬起眼,极为笃定地道。
“我回到北疆后,我的魂魄已比初来时有力许多。此番我越近云州,这种感觉越是强烈……”
“死人是不能供奉香火的。”
她沉痛的面上露出无限期待来,一字一字道:
“我能感到,他就在云州,就在这里。”
如此作想,她像是浑身又有了力量,双眸熠熠,疾行跟上了前面东躲西藏的羌人队伍。
“姓顾的!”
顾昔潮迟缓地回首,见莽机指着一处宅院,朝他小声喊道:
“邑都哥每回来云州帮你上香的地方,就是这儿吗?”
“今夜,我们能在这里歇歇脚吗?”
祠堂
冬雪消融, 破旧的宅门前,土地间露出枯黄的草皮。
夜色中,院子里栽着好几株多年生的花树, 枝头探出墙外,粗壮高大,树影婆娑。
顾昔潮略一迟疑,到底是为了躲避四处追查的北狄兵, 带着一行人避入院中。
他推门入内, 一行人跟上他, 匆匆脚步踏过宅子的门槛,溅起几滴湿漉漉的雪水。
羌人们终于躲开盘问的北狄兵, 如释重负,在阶前席地坐下。顾昔潮也不让人进屋,只在院子里歇脚, 燃起篝火取暖果腹。
沈今鸾环顾四周, 望着这一处看起来寻常的北地民居。
屋体以青石砌筑,顶垂脊一双鸱吻鸟兽,正脊砖雕饰以莲纹, 梁檩悬有部落的毡包。
只是房门紧闭。
趁顾昔潮与莽机等羌人商议探入牙帐之事, 没注意到她, 她踮了踮脚, 小心翼翼地穿墙入内。
屋内胡凳桌椅, 床榻几案,一应俱全,精致考究, 又颇有几分京都洛阳的风格。虽然不能与京都那些恢弘的建筑群相比,却也小巧干净。
说来奇怪, 此地陌生,幽暗异常,却让她觉得莫名心安。
里头没有点灯,却有星点的光,其中一处黯淡的光里,火星子“噼啪”一声裂开来。
眼前的光不是灯,而是燃烧的香烛。错金瑞兽铜炉里只剩下三枚细细的香杆,半身埋在灰白的余烬里。
一方长桌上,除却一座香炉,背后的一片全被一张暗色的罩布盖住了。布下可见高高低低的轮廓。
依照形态判断,应是一排又一排的神位。像是一座祠堂,只是不知供的是谁。
一方供桌纤尘不染,可这罩布早已陈旧,褪色成暗淡的红,连边缘的流苏都抽丝了,看起来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。
沈今鸾只随意挥了挥长袖,有一道阴风穿堂而过。罩布轻拂如红浪,底下数十座灵位的轮廓时隐时现。
罩布的边缘,如波澜将起,在灵位之上微微拂动,摇摇欲坠。
“嘎吱——”
堂前的大门却开了。有人来了。
那道身影抖落氅衣上的一身霜雪,才跨入门槛,朝她走来。
男人眼窝深邃,眉宇浓黑高挺,在眼底扫下深深的暗影,显得沉郁莫测。
不是顾昔潮又是谁。
眼看罩布就快抖落下来的时候,一双手精准无误地覆在翻起的布边,将它又重新盖好。
“不请自入,不是君子所为。” 顾昔潮将罩布盖得严严实实,一丝缝隙都不让她探查到。
被抓个现行,沈今鸾面色红一阵白一阵,收了探过去的手,拢在袖中:
“我才不是什么君子。”
顾昔潮径直掠过她,走向供桌,氅衣随着他的步履拂开来。
他的怀中,竟藏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粉白桃枝。